李勇：探寻法治与生活的交融

法治日报全媒体见习记者 薛金丽

近日，中央党校教授、博士生导师李勇所著的《法不远人：中国式现代化的法治方略》由中国长安出版社出版。围绕此书，记者与李勇教授展开了一场关于“人法关系”的对话。

（李勇 中央党校教授、博士生导师）

探源创作初衷：“法不远人”的法治内涵与社会指向

记者：书名中的“法不远人”是源自《礼记·中庸》的“道不远人，人之为道而远人，不可以为道”吗？这一概念对当前法治建设有何特殊指向？

李勇：社会科学就是关乎人性的常识。“法不远人”的确化用了儒家“道不远人”的思想，也是对中国传统思想中“人法关系”思考的呼应——《荀子·君道》说“法不能独立，类不能自行，得其人则存，失其人则亡”，《孟子》讲“徒法不能以自行”，都在强调法律不能脱离人性与社会实践。正如铁路旁“严禁穿行”的警示牌形同虚设，症结不在民众违规，而在制度违背“抄近道”的人性本能——法治建设不应止步于禁令，而应如“架设天桥”般疏通需求。

书中提到对“公园”概念的变迁亦印证了此理：从古代高墙围禁的官家园囿，到今日全民共享的公共空间，历经“常识→共识→通识”的渐进过程。起初，人们基于生活经验意识到“公园应服务大众”，这是常识；随后社会发展推动这一理念成为共识；最终通过法律确认，成为通识。法治的推进也是如此，需将“不侵扰私权”“不牺牲少数人利益”等常识凝聚为共识，再固化为通识，让法治从纸面真正走入生活。而学者的使命，正是凝聚法治共识，推动这种“人性化制度设计”，让社会从“靠权力管制”转向“以共识自律”。

破除“岳母思维”：法治思维的比例原则与动态平衡

记者：书中提到“中国社会进步应避免‘岳母思维’”，这个比喻特别有意思，您是想借这个生活中的角色说明什么法治道理？

李勇：“岳母思维”源于生活观察：岳母带孩子时，常因担心“防晒霜伤皮肤”就禁止孩子晒太阳，遇阴天便取消所有出行计划。这种思维的本质，是只看到风险的一面，用极端化的手段追求“绝对安全”，却忽视了发展的必要性。放到社会治理中，发现不少人持有“岳母思维”，总是“抓小放大”，会让事情处于停滞状态，有碍社会进步。

而法治思维的核心是“比例原则”——手段与目的要相当。就像岳母担心阴天出门孩子可能会淋雨，合理的做法是带伞出行”，而非取消出游计划。破除“岳母思维”，需要决策者走出“非黑即白”的误区，学会用系统思维看待问题——法治不是消灭风险，而是建立“可预期的规则”，让社会在安全与活力之间找到动态平衡，既不能“因噎废食”，也不能“饮鸩止渴”。比如小区管理，可通过智能监控、志愿者巡逻提升安全，而非简单限制居民出入；企业审批，可运用大数据实现“无感监管”，让合规企业“少跑腿”。

破解“讨好困局”：制度与文化层面的突围之道

记者：您提出“讨好型社会”有很多危害。现在年轻人常说“怕得罪人”“被迫内卷”，如何从制度层面或者文化建设层面减少“必须讨好”的生存压力？

李勇：首先要厘清“讨好”不同于“表达善意”。真正的善意是真诚的关心，是由内而外的一种表现，而“讨好”是出于利益考量的迎合，本质是权力或资源分配不均衡的产物。

“讨好型社会”的危害包括：消解自我价值感；影响心理健康，容易引发自我压抑和内心冲突；所谓“媚上必欺下”，不利于形成正常的社交关系；被讨好者容易迷失自我；扭曲真实情况，使社会难以产生合理的预期。

改变“讨好型文化”需多管齐下：依法治权，通过规范权力，让合理的事情得到合理地对待，降低“讨好”的必要性；②民主赋能，推进全过程人民民主，保障普通人直接参与公共事务的话语权，杜绝“眼睛只往上看”的现象；③民生托底，健全社会保障，解决教育、医疗等基本需求，减少因资源焦虑产生的讨好动机；④文化重塑，发展包容多元的现代文化，鼓励自我表达与独立人格，倡导“人生海海，输赢笑笑”的生活哲学，并践行“反内卷”理念。

理论淬炼与实践深耕：法治在地方治理中的创新转化

记者：书中《做副市长的这一年》一文记录了您参与地方治理的实践和思考。挂职经历是否让您对“纸上的法律”和“行动中的实践”有了新认识？其中有没有让您印象深刻的事情？

李勇：这一年，我从“书斋学者”走向“实践场”，两点体会尤为深刻：

一是真正的理论是有价值的。此前，我的工作重心主要聚焦于法治研究领域，初到漳州分管科技与大数据方面的工作时，原以为学术积累无用武之地。然而，深入实践后却发现，法治研究的底层逻辑贯通各领域——制度设计的系统性、程序正义的必要性，这些理论内核在科技政策制定中同样奏效。

二是实践才是真问题。常说 “空谈误国”，在地方治理中，“纸上的法律”再完美，倘若在实际执行过程中遭遇重重阻碍，无法落地生根，那便如同镜花水月。工作调研时发现，一些企业对惠企政策不了解，于是在制定惠企政策时，坚持“民主听证会”制度，让企业、科研机构代表参与讨论。看似增加了决策成本，实则减少了执行阻力——当各方利益在政策出台前得到平衡，政策落地时就少了“讨价还价”，多了“共识共建”。这正是法治的魅力：扎实推进全过程人民民主不仅是公平的保障，更是效率的基石。

法治思维浸润成长：教育回归“育人本质”的实践探索

记者：您在漳州挂职期间捐赠讲课费支持当地儿童运动场建设，还开展过“何为公正”的法治实验课。您是否认为法治思维有助于教育回归其“育人本质”？

李勇：调研发现，中小学道德与法治教育存在应试化倾向，比如问到 “如何关爱他人”，给出的标准答案是 “第一，要树立道德与法治意识……”。这种陷入标准化答案窠臼的教学既压抑人性潜质，也难培育社会责任感。为此，我开展过三次 “何为公正” 的法治实验课，尝试让法治思维从生活场景中自然生长。

课堂上，我摒弃传统说教，让学生成为探索者。他们通过采访、辩论自主建构对公正的认知。当被问及“是否存在公正”时，超过80%学生给出肯定回答——尽管他们无法准确定义，但能列举出班委选举、对考试作弊的处理等校园生活实例。这说明公正并非抽象概念，而是根植于日常的感知。

两个卡片实验更令人深思。首次实验中，学生通过课堂表现获得不等额兑换卡，95%选择维持现状；但当卡片随机发放时，85%转而支持平均分配。这种转变揭示：程序正义是公平的基石。就像足球比赛，孩子们能接受因技不如人输球，但绝不能容忍裁判吹黑哨。

捐赠建设儿童锻炼场所，是想给孩子提供健康成长的环境，如同法治需要给成长留出试错空间。我坚信法治思维有助于教育回归 “育人本质”，比如开展 “何为公正” 研讨式教学，能让学生在讨论中学会独立思考、明辨是非。

封面巧思背后：从视觉元素看法治与生活的交融共生

记者：这本书封面插图由令爱画成，您说藏着“自由包容向商工转换”的巧思。能否分享背后的故事？

李勇：这是我们父女第二次“法治对话”。她曾为我前作《大国治理的法治基石》画封面，这次她又以画笔诠释 “人法关系”。

我一直尝试搭建 “面包” 与 “法治”的桥梁，从法治视角看生活，“生活处处皆法治”——“面包” 象征物质生活，“法治” 代表规则秩序，二者缺一不可。封面元素正是这种理念的视觉化：扛锄头的农民与拎皮包的商人形成文明迭代的剪影，打开的鸟笼和盘旋的飞鸟则象征法治对自由的守护；鸟笼开合之间，是制度对人从“束缚”到“护航”的转变。就像闽南谚语 “人生海海” 所喻，法治的意义在于让人生如海洋般辽阔 —— 既破除“官本位”的桎梏，又以规则保障“颜如玉”般多元价值的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