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治观澜
本期对话嘉宾: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教授 刘灿姣
作为我国最早集传统村落保护研究、资料集藏、数据库建设、人才培养于一体的学术平台,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自成立以来,始终以“在田野中解读中国”为理念,通过多学科交叉研究、创新型人才培养,将村落文化保护推向国家战略层面,让沉睡的村落遗产焕发生机
《法治周末》记者 刘希平
传统村落不仅是农耕文明的具象缩影,更沉淀着中华民族的精神密码与生活智慧,对其开展系统性研究,既是抢救濒危文化遗产、延续文明根脉的必然之举,也是为乡村振兴注入文化动能、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重要路径。
作为我国最早集传统村落保护研究、资料集藏、数据库建设、人才培养于一体的学术平台,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自成立以来,始终以“在田野中解读中国”为理念,通过多学科交叉研究、创新型人才培养,将村落文化保护推向国家战略层面,让沉睡的村落遗产焕发生机。
那么,这支由多学科专家组成的团队,如何将村落文化研究从书斋推向田野?如何通过创新培养模式培育新一代文化遗产保护人才?传统村落保护对当代中国的文化传承具有怎样的重要意义?《法治周末》记者近日专访了中南大学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刘灿姣教授。
“抢救式”田野工作积累一手资料
《法治周末》:中南大学作为以理工科见长的高校,为何会率先成立专门的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当时设立这一平台的初衷是什么?
刘灿姣:这个问题要回到十余年前的时代背景来看。2012年前后,我国城镇化进程加速,大量传统村落面临“空心化”“商业化过度”等问题,甚至有些村落因缺乏保护而消失。但当时国内专门针对村落文化的系统性研究平台几乎是空白,很多村落的历史遗存、民俗传统没有留下完整的档案,这对中华文明传承来说是巨大损失。
中南大学虽然以理工科为优势,但始终重视人文学科的交叉创新。我们的领路人胡彬彬教授早在20世纪90年代就开始关注村落文化,他常说“小村落里有大文化”——村落不仅是居住空间,更是农耕文明的结晶,包含建筑营造、宗法礼制、民俗信仰、生产智慧等多元文化元素,是中华文明“活态的史书”。2013年,在“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重点基地”基础上,学校决定引进中国村落文化研究中心,核心目标就是填补这一研究空白,构建“保护—研究—传承—发展”四位一体的创新平台。
中心成立后,我们明确了三个定位:第一是抢救性保护,通过田野考察为传统村落建立“文化档案”,避免遗产流失;第二是学术性研究,打破单一学科局限,整合人类学、历史学、建筑学、法学等多学科力量,解读村落文化的深层价值;第三是战略性服务,将研究成果转化为政策建议,为国家村落保护和乡村振兴提供智库支持。可以说,中心的成立,既是对文化传承的责任担当,也是高校服务国家战略的主动作为。
《法治周末》:中心成立初期面临哪些挑战?又是如何逐步打开局面的?
刘灿姣:挑战确实不少。首先是资料积累难,早期很多村落没有详细文献记载,我们只能靠“脚底板做学问”,挨村走访记录;其次是学科融合难,村落研究涉及面太广,比如,研究一座古祠堂,既需要建筑学分析结构,又需要历史学考证沿革,还需要民俗学解读祭祀仪式,这对团队的跨学科协作能力是极大考验;最后是社会认知度低,当时很多人认为“村落研究是冷门方向”,争取资源、吸引人才都不容易。
我们破解这些难题的关键就是“扎根田野”。2013年起,胡彬彬教授带领中心团队开启了“江河流域传统村落大规模考察”,从长江流域到黄河流域,从南岭走廊到藏彝走廊,团队成员带着测绘仪、摄像机、录音笔,白天走访村落、记录遗存,晚上整理资料、撰写札记,有时为了核实一个民俗细节,要在村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印象最深的是2015年我带队考察湖南江永勾蓝瑶寨,当时寨子里的水龙祠壁画被尘土覆盖,大家误以为只是普通墙面,团队成员仔细清理后,发现壁画记载了江永“四大民瑶”的历史迁徙和砍牛等重要民俗活动,壁画的发现后来推动水龙祠成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正是靠着这样“抢救式”的田野工作,中心逐渐积累了7000多个传统村落的第一手资料,形成了国内最完整的村落文化数据库。同时,中心团队的研究成果也开始受到重视——2016年,胡彬彬教授的《中国村落史》入选文津图书奖推荐图书,成为我国首部村落专题史著作;2017年,中心受中宣部委托开展“古城古镇古村保护立法”考察,为后来《传统村落保护发展规划编制基本要求》等政策出台提供了重要参考。这些成果让“村落研究”从“小众领域”走进了文化强国战略的视野。
“三在”培养模式让学术扎根大地
《法治周末》:在人才培养方面,中心提出的“要么在课堂、要么在书斋、要么在田野”的“三在”模式非常有特色,这一模式是如何形成的?
刘灿姣:“三在”模式的形成,其实是我们在研究实践中摸索出的“必然结果”。早期我们发现,传统人文学科的培养模式存在“脱节”问题,即学生在课堂上学理论、在书斋里读文献,但到了田野现场,却不知道如何记录村落遗存、解读民俗现象。胡彬彬教授常说“尽信书不如无书”,村落文化是“活”的,必须让学生在实践中获取知识、验证理论。
2016年,我们正式提出“三在”培养模式,核心就是打破“课堂—书斋—田野”的壁垒,让三者成为人才培养的有机整体。比如“在课堂”,我们开设《中国传统村落文化概论》《田野调查方法》等课程,邀请建筑学、宗教学、考古学等领域的专家跨学科授课,让学生建立系统的理论框架;“在书斋”,我们要求学生既要研读《地方志》《族谱》等传统文献,也要整理田野考察中获取的口述史料、影像档案,培养“文献+实证”的研究能力;而“在田野”是关键,我们每年都会组织大规模考察,让学生从本科到博士都参与其中,真正“在现场发现问题、在实践中解决问题”。
发掘并守护中华文明的“基因库”
《法治周末》:经过十余年研究,中心在传统村落保护领域取得了哪些标志性成果?这些成果对推进文化强国战略目标有什么意义?
刘灿姣:十余年下来,我们的成果可以概括为三个方面:一是建立了中国传统村落的“文化档案库”,通过7000多个村落的考察,积累了数百万字的文字资料、几十万张照片、上万小时的影像,这些资料不仅是研究的基础,更是抢救性保护的重要依据,比如,我们为湖南江永、通道等地的少数民族村落建立的档案,为后来这些村落申报“中国传统村落”“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提供了关键支撑。
二是推出了一批有影响力的学术成果和智库报告,比如,胡彬彬教授的《中国村落史》填补了我国村落专题史的空白,中心联合《光明日报》发布的《中国传统村落保护调研报告(2017)》,是我国首部村落保护蓝皮书,其中提出的“活化保护而非标本式留存”“乡村善治需以教育为本”等观点,被纳入国家传统村落保护政策;还有我们撰写的《关于将湖南打造成世界旅游目的地的思考与建议》《怀化通道少数民族特色村寨保护与发展调研报告》等,得到湖南省高度重视,直接推动了地方村落保护实践。
三是推动了“人类文化遗产学”学科建设,2014年,中心在全国首创人类文化遗产学博士和硕士培养点,这是我国第一个专门培养村落文化研究与保护人才的学位点。目前我们已经培养了66名博士和硕士,他们中有的在高校从事村落研究,有的在文化部门负责遗产保护,有的在乡村振兴一线工作,成为传承村落文化的“生力军”。
这些成果的意义,不仅在于学术层面的创新,更在于推动“村落保护”从民间自发行为上升为国家文化战略。
《法治周末》:从更宏观视角来看,保护传统村落对中华文明传承、对乡村振兴有什么重要意义?
刘灿姣:传统村落的价值,首先在于它是中华文明的“基因库”。比如,从建筑上看,江南的粉墙黛瓦、西南的干栏式房屋、闽西的土楼、黄土高原的窑洞等,不仅是地域文化的体现,更蕴含着古人适应自然、利用资源的智慧;从民俗上看,春节的祭祖、端午的龙舟、中秋的赏月,这些习俗在村落中代代相传,是中华民族凝聚力的重要来源;从精神层面看,村落中的族谱、祠堂、乡规民约,承载着“孝亲敬长”“邻里和睦”“诚实守信”等传统美德,这些都是中华文明的核心价值。如果村落消失了,这些活态的文化基因也会随之流失,中华文明就会失去根基。
其次,传统村落是乡村振兴的“文化支点”。乡村振兴不是“千村一面”的城市化,而是要保留乡村的特色与灵魂。比如,勾蓝瑶寨,正是因为保护了水龙祠壁画、洗泥节等文化遗产,才发展出特色旅游,带动了村民增收;再比如,湖南双峰的仙女殿村,依托古驿道、古祠堂等资源,打造了“文化+研学”的产业模式,让村落既保留了“乡愁”,又有了发展活力。可以说,没有文化的乡村振兴是“空心”的,传统村落的文化资源,是乡村可持续发展的重要动力。
编辑:冀春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