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义马有铁

□ 台建林

马有铁有三个哥，有金，有银，有铜，所以村里人喊他“老四”，官名倒没几个人能够记起。

老四有头小毛驴，跟着他下死力吃大苦，他很心疼。相亲那天雪大，小毛驴被有铜哥撵打到院子里，老四就端着自己的饭碗跟到院子，喂驴子吃豆子。曹贵英看到这一幕，知道老四心善，决心嫁给他。春天里，驴子啃了苞谷苗，老四也责骂，也准备惩罚，具体措施是口头警告“秋后少吃一个苞谷”，决不打它。

老四跟曹贵英结婚后，寄住在旁人家一个老屋子，屋檐下有个燕子窝，一个燕母养几个幼燕。借住的老屋子被拆了，老四和贵英又借住另一家的老屋子，又被拆了。这时老四已经开始自己和泥、晒砖、起墙，盖起三间新屋子。连着几次搬家，老四都捧着燕子窝，安置到屋檐下。

老四日子过得恓惶，在村里没有什么地位，平日也说不起什么话。村里有个张富户欠着全村人的地租，没人能要得下。张富户得病，需要熊猫血救命，全村只有老四是这种血型。贵英心疼自己老汉，不让献血。老四半晌没吭气，似乎在犹豫，又似乎没犹豫，总之去献了血，还不止一次。富户的儿子让老四开条件，老四说：把欠村里人的钱都给了吧。老四自己买种子化肥，都是赊账，此时一个字也不提。老四到了县城想给贵英买件大衣，钱不够，张富户儿子路过给买下，老四追着富户家的车说：算我借你的。秋后，富户给全村偿还地租钱，老四自己记得清，说把大衣钱扣走，“一码归一码”。富户儿子一愣，也就扣下一百多斤苞谷。第二次抽血时，老四身体不支，眼皮子都耷拉下来了。第三次富户家又来喊老四，贵英悄悄扯住老四衣襟，富户儿子见状说：那大衣还合适吧。老四浑身一颤，挣开贵英，去了。

老四婆姨贵英小时候也恓惶，落下个病根，随时尿尿，因此裤子总是湿的。老四买大衣，主要是给贵英顾暖，更主要是给贵英顾脸面。老四那么怜惜驴子，也还在驴车麦垛间垒个窝窝子，让贵英坐上回家。贵英爱看电视，老四就带她去邻家蹭电视看，完全不顾人家的眉高眼低。去磨坊磨面，机器轰鸣间，老四竟能听得见人家电视声，就催促贵英去看，留下他一人灰头土脸操持磨面。水沟里摸得一条小鱼，老四在火堆里熨熟了，撕着喂给贵英吃。夏夜上房顶乘凉，老四用布条拴住贵英腰带，怕她翘身时滚下房顶。

老四的故事还有很多，都在《隐入尘烟》里。这是部暖电影，但全无硬凹、尬暖的感觉，且因为有老四，我已经看了两遍。

老四让人着迷，他就像河滩那一株芨芨草，活得那么清亮，通透，少枝蔓，无旁骛，活出自己滋味。驴子赶不离，燕子傍依他，养鸡也能满院跑，人到中年，先有婚姻，又赢得爱情，人生有了亮光，苦焦的生活有了第一丝香甜，老四的幸福到达顶峰。可是随着贵英的离世，这一切在一瞬间都化作齑粉。老四的幸福始于雪冬，成于炎夏，终于凉秋，如此短暂，较之漫长的人生，犹如一枚烟花，绚烂但短暂，一声惊雷，响亮之后无可追索，只剩下一片空寂。这可能是电影艺术创作的需要，缓慢地蓄积着美好，倏忽间又将美好摔碎在你面前。

老四将我们从疲于猜忌，忙于自证，多有嗔怒，又会妄喜，密闭自我的个人现世中打捞出来。他的生命不孤立，而是与其他生命发生情感关联，他人生的每一个选择，都闪烁着忠恕孝悌耻、仁义礼智信的光泽，观照着我们的良心。老四唤醒我们的记忆，让我们在某个黄昏，或某个清晨，忽然想起惜惜故人，历历往事，那些善意，那些温暖，是我们所能体验到的这个民族的“心灵史”和“信史”。在新的飞跃的时代，社会热切地呼唤着民族精神价值系统重构，为人们的衣食住行嵌入灵魂，以助力民族伟大复兴。或许，这就是《隐入尘烟》过人之处，也是老四马有铁动人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