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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霏饰演《锁麟囊》薛湘灵
“微雨过，小荷翻。薰风初入弦。”这是苏轼描述的令人沉醉的初夏。对戏迷来说，这入弦熏风来自婉转动听的美妙程腔，如饮佳酿令人醺然若醉。6月3日和4日的长安大戏院满坑满谷，掌声如潮，叫好声不断。中央电视台《空中剧院》戏曲栏目在同时录制。这盛况来自程派名家迟小秋亲授、北京京剧院优秀青年程派青衣沙霏上演的两出风格迥异程派经典，一出是1940年上演的集程派大成的《锁麟囊》，是每个程派演员的必修课；另一出是1934年上演的，取材于“乐府双壁”之一的力作《孔雀东南飞》，是一曲爱情悲歌，凄凄然令人肝肠寸断。历经八十多年的风雨和几代程派传人的精心雕琢，这京剧艺术宝库里光华璀璨的明珠依旧熠熠生辉，常演常新。
沙霏饰演《锁麟囊》薛湘灵、徐孟珂饰梅香
程砚秋先生精通音律，他根据自己的嗓音条件创立了独树一帜的程腔，通过使用闭口音，产生“脑后音”的共鸣，形成深沉凝重的发声特点，并通过对声音大小和气息强弱的控制和多种气口的应用，造就“藕断丝连”“若断若续”的效果，使京剧旦角声腔在甜亮之外，增加了幽咽婉转的韵味；在婉转中还含有一种阳刚之气，锋芒逼人，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在四大名旦中，他虽然以演出悲剧著称，但他也演出喜剧，展现出其内心丰富饱满的情感和对艺术形式多样化的追求。在多年的舞台实践中，他塑造了众多极具特色的女性形象，他们坚强果敢，外柔内刚，或是刚毅贞烈，或是贤良淑德，散发着中国传统女性的品德之美。他兼收并蓄，推出的唱腔、念白、做工、身段、圆场，还有吸收了气功和太极的水袖功夫，无一不精，无一不美，精彩绝伦，因此成为京剧发展史上一座巍峨的丰碑。一代又一代的程派传人们，仰之弥高，钻之弥坚，如饥似渴地吸吮、领悟、展现着程派的精华。于是，穿越厚重的历史烟云，观众眼前的人物变得清晰、饱满。功夫不负有心人。沙霏的专场演出就是一份漂亮的答卷，经过不断地专研和实践，她展现出较强的舞台表演功底，在繁重的唱做里很自如地在喜剧和悲剧中切换，这样的转换对任何一个演员都是考验。观众随着她的表演游走于场景变换、人物命运跌宕起伏的亦真亦幻的情景里，过足了戏瘾。
沙霏饰演《锁麟囊》薛湘灵
沙霏毕业于中国戏曲学院，师从程派教育家李文敏和程派表演艺术家迟小秋。这二位分别是程派优秀传人赵荣琛、王吟秋先生的亲传弟子。沙霏很有天赋，是迄今为止唯一被北京戏校免试录取的学生，也是学校的重点培养对象。她勤奋用功，2001年在北京市京昆大赛上，获专业组一等奖。在校期间，曾多次荣获一等奖学金并赴多国进行文化交流演出，多次代表学校参加各类重大演出活动，包括在政协礼堂、中南海等地为中央领导演出，并作为校内唯一一名学生远赴上海戏剧学院戏曲舞蹈分院进行为期三年的交流学习。2011年参加工作，应邀赴香港青年京剧学院举行京剧程派艺术培训班，举办个人讲座和多场巡回示范演出。2013年，代表程派艺术青年接班人出席北京京剧院艺术大师塑像尊放仪式。2017年被北京京剧院评选为“魅力新星”。擅演京剧传统剧目有：《锁麟囊》《碧玉簪》《春闺梦》《窦娥冤》《三击掌》《硃痕记》《贺后骂殿》《孔雀东南飞》《红鬃烈马》《四郎探母》《龙凤呈祥》等；昆曲剧目有《思凡》《游园》《秋江》《痴梦》《金山寺》《百花赠剑》等。在京剧新编剧目《颜真卿》《狼牙山》《许云峰》《云之上》《灯官油流鬼》中，分别担任主配演。她还热心公益事业，多次倡导和参与社会和单位举办的各类爱心公益活动，长期参与北京市教育委员会“高参小”项目和京剧进校园教学课程和系列演出活动。
沙霏饰演《孔雀东南飞》刘兰芝、包飞饰焦仲卿
沙霏饰演《孔雀东南飞》刘兰芝、梅庆羊饰焦母
传授沙霏这两出戏的迟小秋是国家一级演员、北京京剧院领衔主演、副院长、青年团团长，曾担任全国人大代表、北京市政协常委，是第十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委员，当今京剧程派艺术的领军人物，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1983年拜王吟秋为师。演出剧目有《锁麟囊》《窦娥冤》《荒山泪》《孔雀东南飞》《碧玉簪》《春闺梦》《红拂传》《四郎探母》《红鬃烈马》《玉堂春》《贺后骂殿》《三娘教子》《梁山伯与祝英台》《胡笳》《法官妈妈》《宋家姐妹》等。曾获中国戏剧梅花奖、全国京剧青年团队新剧目调演优秀表演奖、文华表演奖、亚洲最杰出艺人奖终身成就奖。她为京剧，特别是程派的传承做了大量工作，在日常演出、课徒授业、剧团管理、社会活动之外，还参加京剧音配像和京剧电影工程的拍摄，深受广大戏迷观众们喜爱。
沙霏和老师迟小秋向观众谢幕
沙霏扮相清秀俊美，嗓音圆润饱满，身姿窈窕，台风稳重，表演中规中矩，发音吐字归韵讲究，四功五法娴熟，刻画人物细腻，颇有恩师迟小秋的风范。氍毹之上，沙霏是大家闺秀薛湘灵，一只小小的锁麟囊见证了她身份的转变和大起大落的人生际遇骤变；而不变的是人性的美好。沙霏让观众看到钟情于美好的婚姻爱情生活、对嫁妆百般挑剔、撒娇使性、雍容华贵的薛小姐，出嫁日避雨春秋亭，偶遇同日出嫁、悲声凄凄的贫女赵守贞，顿生恻隐，遂决定赠囊而不留名姓，那时她是乐善好施的薛娘子。谁知造化弄人，六年后，在携子探母途中，洪水滔天，顷刻间全家失散，生死未卜，她身无分文，无以果腹，落魄为仆，给当地大户人家卢员外看孩子，她成了薛妈。最后，剧情反转，因为锁麟囊再现，她又变回了薛娘子。难怪她在“花园·朱楼”一折有如此痛彻心扉的感悟，程派幽咽婉转的唱腔在此得到了最好的体现，一段二黄慢板转快三眼的唱腔曲折多变，淋漓尽致地道出她的凄楚和无助，让观众唏嘘不已：“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只说到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茵。”在替小少爷寻球时，沙霏展现出美妙的身段，场上无球，眼中有球，让观众看到她一步一回头，因为卢夫人严令不得上楼。等小少爷说夫人责问由他承当时，她才拎起裙角，慢抬腿，轻迈步，左顾右盼，从低处寻觅，配合着蹲身、仰望、扭腰、翻腕，水袖上下左右翻飞，飘动如翼，快而不乱，舒展大方。不期一抬头看到桌案供奉的锁麟囊，她愕然，这怎么可能？遂扑上前去将其拿在手里，确认无误后，怆然泪下，那积蓄在心中因人生巨变而遭受的重创，如汹涌波涛，冲破堤坝，奔腾激荡，那是助人者和受助者贫富身份反转所带来的强烈的心理落差，令人销魂。当卢夫人查问她在楼上看到了什么，她高声说出是锁麟囊，闻言台上和台下人都为之一震。于是卢夫人开始追寻当年旧事，以便证实眼前人就是赠囊恩人。通过三让椅，请坐、客座、上座，提升为上宾，循着故事发展为其更衣换装，问话叙事，穿插着表演，充满动感和趣味，再次掀起了高潮。一段西皮原板的唱词，是剧作大家翁偶虹先生依据程先生的要求设计的长短句，文采飞扬，使用言前辙，平仄对仗有致，节奏分明，字节铿锵。在此处，沙霏的演唱程派韵味十足，若断若续、声虽断而意不断，娓娓回忆起当年在春秋亭避雨时的所闻所见和所作所为，脍炙人口，百听不厌：“当日里好风光忽觉转变，霎时间日色淡似坠西山。在轿内只觉得天昏地暗，耳听得，风声断、雨声喧、雷声乱、乐声阑珊、人声呐喊，都道说是大雨倾天。那花轿必定是因陋就简，隔帘儿我也曾侧目偷观：虽然是古青庐以朴为简，哪有这短花帘、旧花幔、参差流苏、残破不全？轿中人必定有一腔幽怨，她泪自弹、声续断，似杜鹃，啼别院，巴峡哀猿，动人心弦，好不惨然！于归日理应当喜形于面，为什么悲切切哭得可怜？那时节奴妆奁不下百万，怎奈我在轿中何以周全。急切里想起了锁麟囊一件，囊虽小却能做续命泉源。”当被问及锁麟囊所装何物时，沙霏又唱出一个小高潮：“有金珠和珍宝光华灿烂，红珊瑚碧翡翠样样俱全。还有那夜明珠粒粒成串，还有那赤金链、紫瑛簪、白玉环、双凤錾、八宝钗钏，一个个宝孕光含。这囊儿虽非是千古罕见，换衣食也够她生活几年。”随后薛湘灵一家人来到卢府团圆。卢夫人坦承自己就是当年受囊人，一直在寻找恩人，二人因锁麟囊结缘，遂结为姐妹之好，成为一段佳话。大幕在热烈的掌声中落下，沙霏袅袅婷婷出场谢幕，观众见到亲临把场的程派表演艺术家迟小秋，马上报以热烈掌声，足见对程派领军人物的喜爱。沙霏加唱了一段《碧玉簪》里的西皮流水，观众才满意地散去，期待第二天的演出。
京剧表演艺术家迟小秋为沙霏说戏
台上薛湘灵慷慨赠囊不求回报，台下恩师迟小秋慷慨授艺，但求薪火传承。为了帮助学生更快成长，迟小秋还带着沙霏一起出演了《锁麟囊》《红鬃烈马》《碧玉簪》等经典剧目，沙霏也经常观摩老师的演出，力求不断提升自己的专业水平。师徒二人汗洒练功房。参加演出的名丑梅庆羊、徐孟珂功底深厚，场上现挂，诙谐幽默，一句“当年的锁麟囊都传到第四代了”令人捧腹，强力助推了沙霏的表演。再看台下的观众，当沙霏开唱“春秋亭外风雨暴”时，许多观众不由自主地随着节拍晃动，手指也在点动，低声跟唱，出现台上唱、台下也唱的动人景象。更有小戏迷身挎着锁麟囊纪念品，静心观看。演员的努力诠释和观众的喜爱让《锁麟囊》光芒四射，艺术生命历久弥新。
《孔雀东南飞》是北京京剧院2022年度“京剧传统剧目挖掘整理项目”里的五出戏之一。沙霏在去年4月和8月分别在长安大戏院和国家大剧院小剧场贴演，获得了观众们的一致好评。此次演出，恩师迟小秋再一次悉心指导，言传身教，让她有了新的领悟，演技不断精进。这出戏近乎是刘兰芝的个人咏叹调，唱做繁重，大部分时间都在台上。沙霏表现得很从容，节奏、劲头掌握得很好。刘兰芝嫁给了庐江小吏焦仲卿，夫妻恩爱，但婆母不待见她，百般虐待，让她生不如死，所恋者惟有夫妻情谊。因归宁母病侍药迟归，焦母罚她彻夜织绢，并无中生有说绢有瑕疵，动用家法怒打刘兰芝，随后又找茬逼子休妻。万般无奈，夫妻二人忍痛分别，相约不再嫁娶。但刘兄贪图聘礼，又逼她改嫁太守之子。刘兰芝在新婚之夜逃出，践行夫妻之约，和焦仲卿双双投池自尽。饱受虐待的“夜织”和奋然“投水”两折戏是这出戏的戏核儿，需要演员有较高的艺术水准才能把刘兰芝内心复杂的情感通过面部表情和动作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沙霏的表演张弛有度，分寸火候掌握得很好。一大段二黄慢板和两段新颖别致的二黄快三眼，唱出了她内心的苦闷与哀怨：“那焦郎他本是庐江小吏，每日里到公府相见常稀。在娘家学箜篌读书习礼，入焦门常独自夜织寒机。睡眠迟还须要鸡鸣而起，日继夜，夜继日，从朝至暮，永无休息，做媳妇实在难为。奴每日在机房穷心尽力，为的是一家人吃饭穿衣。可怜他在府中奉公守己，又何曾贪贿赂，吸民膏，剥民脂，鱼肉乡邻，恶怕善欺。夫廉洁妻应当助他仗义，但愿他守清洁一世不移。奴织纺三日间缎过五匹，妇人家本份事理所当为。今夜晚却缘何不如往日，一阵阵心慌乱难以支持。织不完又恐怕婆婆生气，听她言吓得我魄散魂飞。”夜幕降临，焦母命刘兰芝去点灯，这里的做工很精彩。刘兰芝把点好的灯放在桌上，不料遭到焦母的大声斥责，说是离顶棚太近，是存心放火。兰芝闻言吓得迅速把灯拿起，知道婆婆是在故意刁难，心中害怕，手足无措，不知究竟把灯放在哪里才称婆婆心意。无奈之下她把灯放在织布机的座位旁，被怒斥后，又放到婆婆坐过的椅子上，也遭谩骂。于是，她持灯四望，一时间竟寻不着合适的放灯之处，在婆婆不断责骂和催促“快，找地儿”和“拿起来快拿起来”的呵斥声中，周旋于一桌二椅的小空间里，只见她一手持灯，一手水袖翻飞，在疾步飞驰的圆场中惊恐焦急地寻找着放灯处，实不知该如何是好。此时间，焦母厉声骂她无用又发责难，遂向兰芝要灯，说是要自行安置。于是兰芝躬身捧着灯，颤抖着踟蹰着缓步向前，将灯送到焦母身旁，焦母却故意不接；她体若筛糠，战战兢兢从左侧再送到右侧，反复数次后才将灯递到婆婆手中。刘兰芝这些纤弱又极具张力的动作，加上紧锣密鼓的烘托，凸出了她屡遭虐待而对婆婆产生的极度恐惧的心理，把这位忍辱负重、善良受气的儿媳塑造得神形兼备。这段戏的表演难度很大，要求演员手、眼、身、法、步高度协调一致。看得出沙霏无论是从揣摩人物心理层面还是在唱、念、做、表方面都下过一番功夫。此外，焦母步步紧逼的场景，婆媳二人四目相视、搓步儿缓行半圈圆场儿的对手戏，动感十足，夸张中有美感，大大地提高了艺术观赏性又没有偏离真实性。焦母把灯接过来以后，自己在兰芝放过灯的地方逐一试了一遍，极具讽刺意味地也跑起圆场寻找合适的地方，最后无奈地只能令兰芝把灯放回到桌上。即便如此，她依旧难为兰芝，故意左闪右躲，然后重重地把灯推搡过去，使得观众在痛恨焦母的同时，更加同情刘兰芝的悲惨境遇，台下叫好声和掌声接连不断。在被逼成婚一场，刘兰芝在新婚夜灌醉新郎，自己出逃。在太守府里一片“找新娘”的呼声中，和来寻她的焦仲卿相遇，兰芝柔中有刚：“焦郎啊，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再若不死，夫妻的情义就不能保全了！”到此时，一个有主见、勇于抗争的刘兰芝的形象瞬间丰满、鲜活。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纵然是弱女子也要以命抗争，可谓光彩照人。夫妻二人毅然决然赴死，二人挽手疾速两圈圆场儿，飞奔至舞台正中央，一同向观众亮相，旋即在后退撤步的同时，双人水袖上下飞舞，速度由慢到快退至舞台后区，云手接反蹦子腾空跃起，屁股座子稳稳落地，以示夫妻双双投水自尽。一套动作行云流水，配合默契。此戏戛然而止，愤然昭示对吃人的旧礼教的控诉和反抗，强力彰显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台上虽无水，但那一投产生的巨大的涟漪，动人心魄，并层层荡漾开来，啃噬人心，诉说着此恨绵绵无绝期……。剧中焦仲卿的扮演者包飞是优秀的小生演员，梅庆羊再度现身扮演焦母。二人都是国家一级演员，是北京京剧院的中坚力量。他们的倾情助演充分体现了京剧业内传、帮、带的优良传统，也是剧院按梯次培养优秀青年演员的好举措。好戏离不开文武场的大力配合。文场丝弦舞动，笙管增辉，包裹得密不透风，余音袅袅，令人心醉；武场檀板锣鼓或节奏清脆，或暴风骤雨，直击人心深处，击破如水遥夜……
两天的专场演出圆满结束，沙霏很激动，她非常谦逊，千言万语都体现在谢幕的感言里。她感恩北京京剧院的培养，“秋声霏扬”来自刘侗院长；感谢师父李文敏，耄耋之年，行动不便，但一直关心她的艺术成长；感谢恩师迟小秋，不遗余力，倾囊相授，一字一句、一招一式的教学演示，让她获益匪浅；感谢同仁老师们的大力提携和帮扶，还有演职人员的辛苦付出；更感谢广大观众对她的支持和厚爱。她将把这次演出当作前行的新起点，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正如恩师迟小秋的寄语：“祝愿沙霏在传承弘扬京剧程（砚秋）派艺术道路上，坚持不懈地潜心钻研，刻苦努力，不断超越自我，在新时代、新起点上，取得优异成绩，为程派艺术、京剧事业做出更大的贡献！”沙霏主动加唱了一段《苏三起解》，感谢所有的人。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正是:薪火再相传，接力谱新章。（文/刘波，图片摄影：闫睿婕、王丹丹、刘谙图、许健铭）
编辑：武卓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