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法人》全媒体记者 渠洋 见习记者 李辽
在北京德和衡(上海)律师事务所高级权益合伙人、常务副主任赵宝龙的职业生涯里,始终镌刻着突破的印记。他曾任国企法律顾问,埋头深研企业法务的内在逻辑;而后又披上法袍,以法官视角洞察司法实践。正当周围人以为他将循着这条既定的职业道路稳步前行时,他却又作出一个大胆决定——辞职“下海”,成为一名直面市场风浪的律师。
赵宝龙的每一次职业转换,都是对诉讼领域法律服务的重新思考。那些经他之手成功扭转结局的疑难复杂诉讼案件,不仅是他专业能力的体现,更藏着一位法律人对“怎样的诉讼律师才是优秀的诉讼律师”这一命题的探索实践。当国企法务、法官、律师的多重身份在他身上交织沉淀,我们得以看到,一位法律人如何不断打破边界,为重大疑难复杂的诉讼法律服务拓展新的可能。
▲赵宝龙 (宋逗/摄)
“做一名接受市场检验的律师”
“早前我在地方电力国企担任法务时,企业涉及的诉讼业务不少,可我提出的法律意见经常不被法官采信。那时我就在想,法官究竟基于怎样的逻辑作出判断?”这份探究欲让赵宝龙在2010年参加并通过公务员考试,成为一名法官助理。
在大众认知中,法官手握司法裁判权,能定分止争,维护公平正义。“因此,刚入职时,我觉得这是一个能让我干到退休的职业。”但在日复一日的案件审理中,赵宝龙逐渐发现,许多案件的争议焦点其实十分清晰,如果律师把工作做得更细致周全,就能为当事人提供更大助力。
随着法律服务领域迎来人才需求爆发期,律师的舞台不断扩大。彼时,赵宝龙已经38岁。他敏锐地捕捉到这一时代机遇:“我想做一名接受市场检验的律师。”
辞职前三个月,“案源”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会有哪些人愿意请我做律师?我翻遍微信好友列表,一遍遍琢磨,竟找不到一个潜在客户。”那段时间,他陷入极度焦虑。
经过三个月的辗转反侧,2013年的最后一天,赵宝龙终于向法院递交了辞职报告。他成为当地法检系统首位辞职的公务员,激起不小波澜。朋友们打趣称他是“把帽子扔过墙的人”——先把“帽子”扔到墙那头,再自己翻过墙去捡,没有回头路。
从手握裁判权的法官,到为客户提供服务的律师,身份的转换是否会带来心理落差?赵宝龙坦言,调整心态花了挺长时间。“刚开始,法官的职业惯性还在,总觉得自己的观点权威不容置疑。但我之后清醒地认识到,我已经是一名提供法律帮助的服务者,我的判断不再是裁决,只是供客户参考的建议。”
他记得自己接到的第一单业务,仅仅是代写一份交通事故起诉状。曾身为法官的他,处理这样的基础事务会否觉得“大材小用”?对于记者的提问,赵宝龙却坦言,那是执业这么多年让他最开心的业务。代写起诉状收到的600元,让他获得了面对市场的信心。后来即便收费在百万元级别也没有那种最初获得市场认可的雀跃。
从撰写基础法律文书做起,赵宝龙慢慢接手了一些小案子。尽管收费很低,他却倍加珍惜,“能让自己忙碌起来就很好”。
筹备每个案件时,他始终聚焦两个核心问题:从法律层面,案件应得到怎样的评价?从证据层面,如何用证据还原事实,让客观真相与法律评价形成呼应?“不少律师执着于‘帮客户赢’,而我习惯站在中立视角审视事件本身,推敲当事人陈述和证据的真实性。”他解释道,“只有我们呈现的观点扎实、证据链真实可信,才能真正为当事人争取到有利局面。”
好律师“用阳谋,走大道”
做律师三年后,2017年,赵宝龙迎来了职业生涯中一个重大挑战——一起错综复杂、标的额达5000余万元的建设工程纠纷案。客户一审败诉,二审时仍选用了此前聘请的知名律师。二审庭审接近尾声时,由于法官原因,庭审被中断,改期重新开庭。
案件标的关乎企业存亡,由于庭审效果未达预期,客户满心忧虑,当即决定更换律师,指定由赵宝龙接手。而此时距离再次开庭只有短短15天。
当赵宝龙去二审法院阅卷时,主审法官直言“临阵换将乃兵家大忌”,但他已然接手,只能前进,无法后退。
15天后,二审复庭。赵宝龙在发言时,指出了该案审理程序上此前无人察觉的一个瑕疵,让全场震动。“这个瑕疵虽不足以直接扭转案件走向,但涉及法院的审理程序。当时,法庭里的目光都聚集到我身上,我后续提出的观点开始被法庭重视。”
由于接手时已是法庭最后辩论阶段,举证质证环节已结束,他已经没有提交新证据的权利。为弥补这一短板,他在书面代理词中创新地以添加“附件”形式,为每个核心观点配上足以支撑的证据材料。“足足加了10多个附件,也算变相完成了庭审举证。”
最终,该案成功发回重审,赵宝龙也终于获得充足的时间研究案件细节。重审的结果迎来逆转,原本被判赔付5000余万元的客户,最终无需赔付分文。
赵宝龙始终对自己的工作有着严苛的要求。他经手的每起案件,基础材料都梳理得扎实详尽。开庭时,他总会拖着装满文件的箱子,里面不仅有给法官的诉讼材料,还有为对方当事人和律师准备的全套副本。“我始终觉得,律师赢得诉讼争议应当建立在知己知彼的基础上,靠的是专业,而非阴谋诡计,更不能依赖信息差取胜。”他解释道,“这样做既能提升庭审效率,也能通过坦荡的姿态展现自己对案件的把握,久而久之积累起自己的职业声誉。”
这个态度也收获了正向反馈。他开始收到对方律师寄送的诉讼材料。这种有效交互,让他更坚定了自己的做法。
“来上海因为心有不甘”
2020年,赵宝龙的人生轨迹再度转向。彼时,他在内蒙古包头当地律师界已声名鹊起,却选择突破自我,奔赴上海。
“选择去上海,说到底是心有不甘。”他坦言,在办理重大疑难案件时,清晰感觉到自己与北京、上海律师在案件精细化处理上的差距。“这些差距不仅左右着案件走向,也关乎我所追求的公平正义。”
2020年,赵宝龙孤身一人来到上海,他还没有足够的底气将团队一同带来。“当飞机掠过上海上空时,我心里仍在打鼓,自己真的能在这座城市扎根吗?”
初到上海一家本地律所,周围同事都说着他听不懂的上海话,他一度成了“坐冷板凳”的人。不少同事不解地问他:“你年纪不小了,又是个北方人,何苦非要来上海闯?”更让他焦虑的是,往日里忙碌的手机不再响起,内心的恐慌开始蔓延。
直到一个月后,日后成为固定搭档的康欣律师与他开始了第一次合作,一切发生了转折。该案的办理效果远超预期,客户十分满意。“这个案子给了我莫大的鼓舞。我发现,即便听不懂上海话,自己过往积累的工作经验在上海依然有价值。信心又重新建立起来。”
这些年,赵宝龙代理了大量重大疑难复杂的诉讼案件,尤其擅长处理刑民行交叉案件。“我对我们团队化解纠纷的总结就是:客户问题法律化,法律问题程序化,我们成功办理过再审改判无罪、一审无罪的案子,也代理过驳回对方2.4亿元诉讼请求的、打破对方为了商业争夺启动的系列诉讼,还有创新诉讼思路,夺回148套房屋等大量破局的案件。”每一份成绩单,都印证着他当年“归零再出发”的勇气。
赵宝龙曾办理过一起复杂跨境借贷案:历时5年的拉锯战,经历了6轮审判,并对应市值两亿多元的上海豪宅抵押担保。客户向出借方借款1500万美元,但因经营不善资金链断裂,无力偿还欠款,被出借方起诉。客户对所有借款合同及收到款项的事实均无异议。当他找到赵宝龙时,已不抱太大希望,只盼着能在利息上减少些损失。但赵宝龙发现,该案的特殊之处,在于借款采用了“约定给付”方式。
出借方把1500万美元从自己100%控股的国外公司出借到香港一家公司,用于这家公司经营。持股的香港公司国内母公司分两笔向被告完成了1亿元人民币的交付。“借贷流程看似严丝合缝,但梳理法律关系,会发现资金流向存在断点。香港公司收到的1500万美元并没有流向国内,这种约定给付方式是在规避国家外汇管制,不具有合法性。”赵宝龙解释道。
该案历经各级法院审理,最终由最高人民法院作出再审裁定,驳回对方全部诉讼请求,出借方败诉。这样的结果,不仅出乎出借方意料,连客户自己也未料到。
对此,赵宝龙感触颇深:“借贷双方在实施经营行为时,常常认为只要是双方合意、彼此认可,行为就具备了安全性。但就这个案件而言,即便双方都觉得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合情合理,一旦该行为触碰了法律红线,就必然要承担相应的法律后果。”
他认为,这是民营企业家普遍存在的问题——作决策时更多考量商业利益,而忽略潜在的法律风险。
“研究起死回生的救场方案”
某地产开发公司的一名小股东私刻公司公章,并买通网签平台工作人员,将该企业名下148套房产非法网签给一家钢材企业的老板,抵偿其个人债务。随后小股东出逃境外,一去不返。对上述非法行为毫不知情的钢材企业老板作为担保人,为小股东的巨额借款提供担保。债务到期未还,他成为被告,继而成为被执行人,名下的148套房屋的网签合同作为责任财产被执行法院查封,进入司法执行程序。
这时,这家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认为“理”在自己一边,向执行法院递交执行异议申请,要求法院停止执行。法院驳回了申请,并告知他可在15日内提起诉讼。然而,他认为根源在于小股东做局。于是把精力用在了刑事报案上,错过了诉讼时效。由于小股东出逃境外,刑事案件进展缓慢。一晃4年过去了,法院的执行程序仍在继续,148套房屋即将被司法拍卖。
能够阻止执行的唯有法律规定的“案外人执行异议之诉”的程序。但这位地产开发公司的老板辗转咨询了多位律师,均被告知超期后无法启动该程序。直至他找到赵宝龙,事情出现转机。
经过深入剖析,赵宝龙团队精准锁定了未经法定查封即拍卖、未经物权人书面许可即实施执行的两处执行违法情形,同时成功找到行为异议程序与案外人异议程序之间的转换节点。据此,救场方案得以明确:先以执行行为违法为由启动行为异议程序,待异议审查程序终结后,依法导入案外人异议的诉讼程序。
最终,历经一审、二审全部胜诉,地产公司老板148套房产全部失而复得。赵宝龙认为,对于企业而言,法律是必须恪守的规则。所有企业都应心怀对法律的信仰与敬畏,善用法律武器维护自身合法权益。在启动任何项目或流程前,不仅要预判其可能的发展走向,更要提前规划应对各类变化的预案。
不想被“挂”在法庭上
某位客户斥资一亿元购置了一栋楼宇,原本计划办好产权证后租给银行收取租金,怎料开发商无法按照合同约定时间协助办理产权证,导致银行租赁计划泡汤,整个商业布局就此搁浅。无奈之下,他只能起诉开发商维权。
这栋楼共7层,当初为办理银行贷款,每层都签订了独立的商品房购买合同。于是,这位客户采取了“投石问路”的策略,先就其中一层提起诉讼,并委托律师同行代理,最终仅获赔30多万元。“他对结果很不满意,于是将剩下6层的诉讼委托给了我。”
之前的律师把索赔金重仓压在“逾期交房违约金”,赔款极少,因此,突破的希望只有“逾期办证违约金”一个索赔路径。赵宝龙团队为此案准备了数月,逐项研判案件事实,找到了重大突破点。首先,逾期办证的原因在于土地被开发商抵押贷款,不符合产权办证必备要件;第二,地产开发商收取这位客户亿元购房款,未向客户开具不动产销售发票,不符合产权办证必备要件。“关于逾期办证给客户造成的损失,团队从三方面进行了举证:一是购房产生的融资成本;二是商业计划落空造成的直接影响;三是因无法获得租金收益而产生的预期可得利益损失。”
最终,赵宝龙团队为客户争取到每层高于此前7倍的赔偿,6层合计追回1225万元,且全部履行到位。
赵宝龙在工作中多少带些完美主义情结,每个夜晚办公室窗外都能看到他和搭档加班的身影,每个案件总是要做好文字梳理、案头准备,精细化推演和案例检索。他说:“我不想被‘挂’在法庭上。”
夜幕降临,赵宝龙习惯性查看手机里的日程表。明天上午高院开庭,下午与上市公司股东沟通应诉方案,晚上准备下周不同省份的诉讼材料。玻璃幕墙倒映出他黑白交织的头发,也映照着书架上一排排标有客户名称的案卷袋。这个总在突破舒适区的法律人,依然保持着“把帽子扔过墙”的锐气,只是现在的他,开始有意识地把自己变成一座桥——连接理论与实务,贯通东西部法律服务,让商业回归法治本源。
编辑:刘海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