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治号
◎ 文 《法人》杂志全媒体记者 岳雷
受美国加征关税冲击，A股市场近期剧烈震荡。这场由外部风险诱发的市场波动，将量化交易推向舆论中心。高频量化交易在供给市场流动性的同时，其“放大器效应”也引发了市场的焦虑。
▲CFP
近期，随着沪深北三大证券交易所发布《程序化交易管理实施细则》（以下简称《细则》），A股市场打响了针对量化交易乱象的“反收割战”。
效率神话还是算法霸权
春晚机器人一舞炸街，让AI技术成为公众茶余饭后的谈资。最让人耳熟能详的DeepSeek，其创办人梁文锋正是以量化交易起家。事实上，AI技术不仅冲击着内容生成行业，也深深影响着资本市场。其中，量化交易凭借精密的数字模型与高效的算法决策，正重塑着资本市场的底层运行逻辑。
“这根本不是投资，变成科技碾压了。”有着8年股龄的北京投资者王先生向《法人》记者回忆，不久前，他持有的一只中小盘股票，突然在1分钟内“闪崩”，股价从+1.5%直线跌停。“百万股抛单砸下来时，我的止损键还没按下去，股价已经躺在跌停板上了。”盘后数据显示，当日该股83.7%的抛盘来自机构席位，某头部量化私募基金被确认为主要卖家。
“人机对抗”的挫败感，在中小投资者群体蔓延。四川成都投资者李先生入市两年已遭遇3次“闪崩”式下跌，“我们手动敲单的速度，连量化的‘尾灯’都看不见”。他直言：“感觉游走在被算法收割的狩猎场。”
投资者的烦恼与量化机构的“技术自辩”形成鲜明对立。上海某量化私募合伙人李晓芸对记者说，“高频交易的本质是提供流动性”。她援引量化圈内一项统计数据称，今年一季度，量化交易使沪深300成份股的日均交易量提升了24.7%，买卖价差收窄37.8%。“我们不是收割市场，而是在消化波动。”
上述论断与散户的直观感受相差巨大。某知名财经网站的一项调查问卷显示：76.5%的中小投资者认为“量化交易加剧了市场波动”；63.2%的中小投资者表示：“因程序化交易频繁出现‘买入难、卖出难’的情况，影响正常交易执行。”
这一认知分歧在市场波动中持续积累，并于4月7日股指大幅下跌时明显放大。尽管头部量化机构在盘后纷纷公开否认存在主动抛售行为，但第三方调查问卷显示，高达81.9%的受访者仍将市场下跌归因于量化交易的推波助澜。
某券商策略分析师胡海涛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指出：“散户的质疑其实是对技术特权的恐惧。”当量化交易以“毫秒级”反应速度碾压人类，机器学习模型在千亿级数据中推演出散户尚未察觉的机会或风险，这场博弈早已超越“认知差”，演变为技术特权的“代际碾压”。
针对这种“代际碾压”的负面效应，中国政法大学资本金融研究院院长刘纪鹏直言：“量化交易这张大网撒过之后，连小鱼苗都给扫走了。”散户的诉求则更显朴素，成都投资者李先生调侃道：“至少给我们留出‘拔网线’的反应时间。”
“量化交易正在重塑市场的风险图谱。”公募基金经理马健特别关注量化交易对市场的深刻影响。他对记者表示，在常态化市场中，量化交易通过高频报价与微观套利，填补了市场流动性缺口，扮演了“减震器”的角色。然而，在极端行情下，程序化交易的趋同操作，可能成为波动放大器，甚至触发“踩踏式”买卖，导致“流动性黑洞”。
毫秒级“军备竞赛”
相较于国际市场，中国量化交易起步较晚，但在以DeepSeek为代表的AI技术助力下，发展十分迅猛。
与传统主观投资相比，量化交易优势明显。私募排排网数据显示，今年一季度，在45家有业绩记录的百亿级私募机构中，28家量化私募机构实现盈利，平均收益率为6.01%。近半年，量化私募收益均值为10.85%，超九成量化产品跑赢大盘。而同期17家采用传统主观策略私募中，仅7家收益率超过4%。
值得注意的是，当前量化私募行业呈现出“赢家通吃”的格局，但行业内“一九分化”严重。头部量化机构茂源量化相关人士告诉记者：“行业前10%的头部机构拿走了超过80%的利润，尾部机构合计利润占比不足5%。”
此种分化在2024年表现尤为明显。统计数据显示，全年共有37家量化私募因业绩不佳选择清盘，其中管理规模不足50亿元的中小机构占比高达89%。
在北京海淀一处不足300平方米的办公场所内，刘鸿艳（化名）指着机房角落里的服务器苦笑道：“这是我们的‘超级计算机’，采购成本不到300万元。而头部量化机构一台服务器的造价，就能抵我们整个IT预算。”作为一家管理规模仅10亿元的小型量化私募管理人，刘鸿艳向记者详细介绍了其与头部机构的“次元壁级”差距。
“硬件端的‘军备竞赛’已进入毫秒级较量。”刘鸿艳打开终端介绍，“我们的订单执行延迟是3毫秒，头部机构能做到0.01毫秒。去年一家百亿私募为了把延迟再降低0.001毫秒，专门从国外引进了数百万元的设备。”她羡慕道：“他们甚至有实力打造微波通信基站，单这套极速传输系统就要投入上亿元。”
数据维度的差距更直观。刘鸿艳翻出手机里拍摄的头部机构路演PPT说：“中小私募主要依赖第三方数据服务商提供的标准化数据，每年采购成本约300万元。而头部机构年均数据投入超过两亿元，是中小机构的50倍以上。”
在刘鸿艳看来，策略迭代速度的差距已经形成了恶性循环。“他们的机器学习系统，每天能训练上千个新模型。我们的核心CTA策略，半年才迭代一次。”她展示的业绩曲线显示，其团队旗舰产品近一年收益率为9.3%，“同期，头部策略产品收益为27.5%，超额收益都被他们吃掉了。”
人才争夺战中，中小量化机构更是节节败退。“去年，我们选中的名牌高校金融工程专业毕业生，开出120万元年薪，还是被头部机构‘截胡’了，他们直接给出200万元实习年薪。”刘鸿艳管理的投研团队共11人，多数是国内高校硕博毕业生，但某头部量化挖到的华尔街团队，一个MD（董事总经理）的年薪，就够养活他们整个团队了。
最令刘鸿艳焦虑的是“代差”仍在扩大。“有头部机构已经开始尝试用量子计算做组合优化了，可我们连GPU集群都还没配齐。”她指着公司“2025年发展规划”说，“原计划投入2000万元升级系统，但看到人家一下就融资30亿元，突然觉得失去了意义，他们真是在自行车上装喷气发动机”。
巨大的差异，催生了年产值超千亿元的量化生态链，涵盖硬件供应商、数据服务商等环节，并在头部量化与中小量化、普通投资者之间，筑起一道难以逾越的技术鸿沟。当量化基础设施日趋标准化、透明化，数据竞争进入了深水区。作为市场核心枢纽，券商在基础服务外，已形成了多层次的数据变现体系。
在行情数据服务端，依据连接交易所的速率差异，Level-2行情业务划分出个人版与机构版。通常情况下，个人版行情年服务费几百元，而机构版由于具有更快的连接速率和更丰富的数据服务，年服务费从数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二者在连接速率上存在显著差距。而为机构、私募专供的专属交易通道服务，同样存在巨大差别。马健透露：“定制化极速通道开发费50万元起步，年维护费超过百万元。”
更具争议的是融券业务的新型合作模式：有头部量化机构通过与券商签订“保量协议”，在维持单日15亿元融券余额的基础上，可获得7折费率优惠，且规模每增加5亿元再降5个百分点费率。这种分层服务体系虽然提升了市场效率，却也引发了关于公平准入的讨论。李晓芸表示：“头部机构享有的综合成本优势，可能达到中小机构的3倍至5倍，这种差异正在改变竞争格局。”
新规落地，行业开始洗牌
“量化‘军备竞赛’带来了系统性风险隐忧，亟需建立技术创新与金融稳定之间的动态平衡机制。”中山大学岭南学院教授韩乾指出，这不仅是监管的问题，更是关乎金融市场稳定发展的课题。
2024年5月11日，证监会发布《证券市场程序化交易管理规定（试行）》，对程序化交易监管作出总体性制度安排。今年4月3日，沪深北三大证券交易所发布的《细则》，全面从严加强程序化交易监管。中国量化交易行业正式迈入强监管时代。
韩乾分析，中国量化监管框架呈现出三个显著特征：首先，建立了全覆盖的事前报备制度，要求机构详细披露策略类型、风险控制措施等核心信息；其次，构建了多层次的交易监控体系，对异常交易行为实施穿透式监管；最后，率先明确了数据合规的“负面清单”，防范“算法黑箱”风险。
记者注意到，《细则》创新性地采用了分类监管模式，其中对高频交易的认定标准颇具亮点，将单账户每秒申报、撤单笔数合计最高达300笔以上，或全日累计达两万笔以上的交易行为纳入监管范畴。同时，新规还明确了瞬时申报速率异常、短时间大额成交等四类异常交易行为的构成要件。
“相当于给量化机构戴上了紧箍咒。”马健坦言。据他测算，《细则》实施后，一家管理规模百亿级别的量化私募，年合规成本将增加800万元至1200万元，这笔费用主要包括系统改造、流量费用等新增支出。
监管压力下，头部量化机构率先开启策略转型。“据我所知，有头部机构大幅下调了高频策略占比，还有机构将原有算法架构拆分为独立的微服务模块，以满足新规对系统透明度的要求。”刘鸿艳说，“这就像把F1赛车改装成家用轿车。”马健则认为，策略转型虽带来了短期阵痛，但从长远来看，将推动行业从“速度竞赛”向“质量竞争”转变。
监管变革同样重塑了券商业务版图。业内预测，传统极速通道业务规模将出现收缩，但合规科技服务将迎来爆发式增长。韩乾预测，未来量化行业或将形成“金字塔”式竞争格局：顶层由具备全业务能力的头部机构主导；中层聚集专注特色策略的专业机构；基础层则分布着深耕细分市场的专业团队。这种分层发展格局，既有利于保持行业活力，又能有效控制系统性风险。
编辑：乔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