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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槌声声
发布时间:2019-11-11 13:38 星期一
来源:解放军报


■李国选


在靠煤油灯照亮的年代,乡人能够听到正宗的打击乐就是每年正月里的锣鼓声。在我的记忆中,除了锣鼓声,还有一种萦绕耳畔、震撼心房的山乡打击乐,那就是母亲的棒槌声。

那时候,村里人大都穿家织的粗布衣裤,衣服脏了,主妇们舍不得花钱从货郎担上买“洋胰子”,就使用草灰滤过的水洗衣服。她们认为此水碱性大、去油腻,洗衣服既干净又省钱。

洗衣服前,母亲会使用稻草烧火做饭,熄火后掏出草灰,放入凿有漏眼的铁桶里,再倒入清水,滤出的水流到洗衣盆里。母亲将脏衣服在洗衣盆里先搓洗一遍,再拿到村东头的小河里漂洗,拧干后晾在草地上。这时,母亲会捧起河水洗脸,梳理头发,衣服已晾至八九分干,收起回家。

最让母亲陶醉的是捶打衣服。使用的工具,一是捶衣板,二是两个棒槌。捶衣板大约三尺长、两尺宽、三寸厚,材质为梨、柞、椴等硬杂木,因为硬杂木材质坚硬、抗击打。我家的捶衣板就是梨木做成的,母亲说是我奶奶传下来的。由于长时间捶打磨砺,捶衣板正面黑里透红,锃光明亮。立起来以手掌拍之,会发出洪亮的声响,村子里识文断字的“大先生”一口咬定这捶衣板是个值钱的物件。更让人称奇的是那两个棒槌,也是梨木材质,由我爷爷一斧一斧砍成雏形,再用镰刀一刀一刀刮削定型,最后用砂纸磨光。岁月流过,那两个棒槌光滑如玉,黑里透红,两槌相碰,声音清脆悦耳,谁见谁爱。

母亲把捶衣板放在火炕一头,将两个棒槌分置于捶衣板两端,然后开始折叠衣服。对这道工序,母亲也是格外仔细。她认为,衣服叠得工整,捶打之后,那裤线才笔直,袖线才对称。她一手捏住裤腰,一手抓住裤腿,两手向相反方向用力,“啪啪啪”抻了三下,又“啪”的一声摔在炕上,再用两掌在裤子上来回赶磨,捋平皱褶。捋不平的,她就含一口凉水,对准皱褶处,喷出雾状的水汽,趁势捋平,折叠后放在捶衣板上。她盘腿端坐,郑重地拿起棒槌,扬手举过头顶,稍停片刻,右手猛地向下,棒槌“嘣”地一声砸在衣服上,随即左手的棒槌落下,两个棒槌上下交替起落,有节奏地发出“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嘣”的韵律。棒槌忽而急如快跑,忽而慢似闲步,从左至右,又从右到左,走了几个来回,母亲放下棒槌,翻过衣物,继续捶打。有时,她也会兴致大发,调整节奏,随棒槌声唱出那久远的情歌:“第一次我到你家,你不在,你妈妈说你上山去砍柴。”接着又唱:“第二次我到你家,你不在,你们家的老黄狗扯坏我的围裙带。”歌声止住,棒槌停下,母亲拿下捶好的衣服,再放上第二套,继续捶打。房檐下的小燕子听惯了棒槌声,调皮地扭头看母亲,随即发出“唧唧”的叫声。母亲应声唱道:“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小燕子似乎听懂了母亲的歌声,“唧唧”两声,展翅飞去,也把“嘣嘣”的棒槌声从敞开的窗口带出去很远。

经母亲浆洗捶打的衣服堪称工艺品,衣面平展无一点皱褶,裤线倍儿直似刀斧利刃,旁人看了啧啧称赞,说那裤线能切开豆腐。母亲有自己的审美理念,她常说,人在衣服马在鞍,不能因为穷困就过得邋遢。在她眼里,丈夫是农场的养鸡技术员,也算是有身份的人,上班应该穿得利整一些;儿子在学校读书,不能落在人家后头。自己更要维护当家人的声誉,所以要用双手打扮生活,活出个样儿给别人看。

母亲一向以亲善助人赢得了好人缘。后院王家二奶、四奶妯娌俩年事已高,拎不动棒槌,每次浆洗完衣服就拿到我家,母亲二话不说,立即展开作业。老太太坐在一旁“吧嗒吧嗒”抽烟,待一袋旱烟抽完,母亲把衣服侍弄得板板正正。老太太那缺了门牙的嘴乐得“刺溜刺溜”直抽冷风。有人要借用捶衣板和棒槌,话没说完,母亲就爽快地回应:“拿去吧,拿去吧。”

母亲虽然没有念过一天书,不识一个字,但是却深明大义。我是家中的老疙瘩,父母格外疼爱。那年征兵开始,我怀着忐忑的心情向父母表露参军的愿望。不料母亲抢先表态说:“保家卫国,理所应当。儿子,妈没意见。”识文断字的父亲原本想绕绕圈子,听母亲这一说,也就随声附和,别无他意。

我从武装部领到新军装,一路小跑赶回家。母亲接过军装,双手不停地摩挲着,颤声说:“这可是祖上光耀的事情,咱可要对得起这身衣服啊!”她又指着军装说:“这衣服褶子太多了,咱儿子得穿戴利整,才显得威武。”说罢,摆好捶衣板,展开军装,口含凉水喷出雾状,将皱褶处润湿,再仔细叠好,放到捶衣板上。父亲见状,忙上前阻止,说母亲这是画蛇添足,多此一举。母亲沉下脸反驳:“这个时候不使用棒槌,啥时候用?”她一把推开父亲,抬脚迈上炕,端坐在捶衣板前,满脸凝重。随着棒槌起落的声音,母亲轻声哼出:“五角红星真漂亮,我儿穿身绿军装。”棒槌一声又一声,母亲唱了一遍又一遍。她停下棒槌,拿起军装,“啪啪”拍打了两下,自豪地说:“儿呀,你穿上,保准提气。”我穿上军装,母亲围着我转了一圈,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啧啧有声。她又一把拽过父亲,朗声说:“你看看,咱儿子多有派。”父亲“噗嗤”一声笑了。他不得不佩服母亲的举动。

第二天,部队接兵的干部来家里走访,一眼看见我身上的军装与众不同,便询问缘故。得知是母亲的杰作,他们都露出敬佩的眼神。临别出门,禁不住嘀咕:“这个大婶不一般啊!”

母亲浆洗衣物的习惯坚持到晚年,听侄女说,她老人家常在捶衣时哼唱:“五角红星真漂亮,我儿穿身绿军装。”只可惜在我成家立业、正想接母亲安享晚年时,一场大病夺去了她的生命。现在,每当我想起母亲,眼前就闪现她的音容笑貌,耳旁就响起那动听的棒槌声,禁不住鼻翼发酸。


责任编辑:廉颖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