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尾巴

新年的北京是怀旧的。捱到黄昏，由西往东去，印象里多是一水儿的黑白灰色调。感受新年活力，顶好赶在立春前。立春甫过，北京公园特有的热闹，诸如颐和园、北海公园等著名公园的冰场，随着气温回升，一般也都关闭谢客了。

那年萧刚刚被派驻北京做记者。逢正月，老乡路过北京，说是带了特产给她，约好在西客站会晤交接。人生踽凉，至乐莫过于有福时有人与你共享。老乡带来五台山蘑菇酱、平遥牛肉，另有酒枣、碗托，自制的丸子、烧肉等。为了做烧肉，伊脚背还被热油给烫伤了。萧心绪难平，归途弃地铁而不顾，一头扎入一辆东去的双层大巴。

所幸居高在上，如坐拥可移动的玻璃房。沿途俯瞰，赏景观俗岂止养眼，渐渐地感觉犄角旮旯儿积淀了岁月，弥漫着红红火火的希望和温情。无论是莲花市场的露天冰场，还是正当清洁鸟粪的白塔寺，在一片建筑低矮的街衢，更有扎堆儿经营的老字号店铺。阳光和煦，像记忆深处走出的数代同堂的老人，胡同口说着家常话儿，暖暖的，予萧一种被烟火气所融化、心甘情愿被裹挟了去的精气神儿。

于是下车。叮铃铃，一位父亲骑着自行车一路逆行。梁上驮个小姑娘，随时会被车筐、车后座上巧妙捆扎的无数个鞋盒子淹没似的。自行车道常被汽车占去，父一脚撑地，让车先过。女孩几次挣脱要下来自己走。萧注意到车把上挂了一个L型的收纳包，上面有个粉嘟嘟的小兔玩偶，感觉孩子刚从某个培训班里出来。

自行车拐上了人行道。萧跟住他们，女孩问：“爸爸，咱们是在地球上吗？”父曰：“报告公主，前方到站，南极！”

萧才发现他们正置身于一弯隐秘的溜冰场，或者说是冰场被杉篙、芦席围出了一个特区。没有远山雪影，也无冰具茶点棉花糖，但是冰面一样保养得光滑如镜。场外有摆摊儿卖手套的老妪，一个小伙儿在卖糖葫芦，像警察，默默地来回走动。几个学生跟老外讨论着指示牌上的英文提示——“dangerous due to thin ice”（“冰薄危险”）。一位管理者拿喇叭宣告，今儿冰场最后一天开放，延时关闭一小时，大家抓住冬天的尾巴，多玩会儿。

萧同一位家长闲聊。对方姓王，自称文文妈，晋人。老乡！萧拿家乡话和她打趣：“唐朝写诗的人里头，好多姓王的都是咱们山西人。”文文妈笑了，低声道：“我觉着这冰场危险！可娃不觉得。”

萧“啊”了一声。对方数落娃非要来，挡不住！她指指场上的儿子，一位胖乎乎的少年，后者正在冰上左顾右盼地反复滑着一个“8”字。

萧问孩子会游泳吗？应曰会。那你还担心个啥？萧问。答曰：“关键是我很焦虑，我不会游，还不放心，就跟来了。”

那对自行车父女娴熟地铺好了租售冰鞋的摊子。女孩开始原地练习冰上空转，举手投足非常有范儿。

“文文妈，担心就是诅咒！这冰够瓷实了……”几位家长凑过来。从断续的对话中，萧听明白了，文文爸出车祸走了之后，文文妈一直没缓过来。

萧亮出记者证，向管理员询问冰况。“都是横碴冰，您看，一层一层的，没有气泡，很安全！”管理员说。

文文妈忽而反顾，打问萧关于中考、高考几时能取消。见萧一时语塞，她的眼里黯淡了许多：“现在的孩子都怎么了？一谈学习立马就‘炸’……”

“那就不谈学习！该放手就放手。”萧说，“关系大于教育。”

一位家长让呼吁一下，说学校最好设个心理学副校长。萧首肯，问文文妈：“王姐，您会滑冰吗？”对方一愣，说上大学时滑过一两回。

“喜欢滑吗？咱俩去滑呗，我会游泳的。”萧说。

……能行？

于是找父女俩租冰鞋，萧顺便打听这里摆摊没人查吗？

“查！”老妪抢话道，“一天八百趟。”

父亲让女孩去玩会儿，女孩打开车把上的收纳包，拎出一双冰鞋：“爸爸，咱们是在地球上吗？”父曰：“前方到站，月球！”

大家都笑了。女孩吻了下小兔玩偶。王姐拉着萧往边儿上溜，说先别让文文看见，到时给他个惊喜……

更大的惊喜，当属那精灵女孩。她左腿绑了绷带，但不妨碍她在冰上旋出花样，时而笑呵呵帮大家一把，文文也过来了。

萧发现，女孩的绷带上不知何时画了一幅小兔漫画。兔子尾巴圆圆的，随主人上下翻飞，煞是可爱。

还冰鞋时，家长纷纷夸赞女孩，问父亲怎么教育的。父亲悄悄给大家看小兔玩偶里孩子妈妈的遗像，说：“孩子妈病逝前让我答应，对孩子啥时候都要生命第一，健康第二，学习第三，学习好第四……”王姐先红了眼圈。

大家捡来柏树枝烧水煮果茶，晚霞初上，共享美食。夕阳聚光刹那，谁的纱巾旗帜般高高扬起。天地通明透澈，冰场如月如一池珠翠。女孩一个空转倏地从天而降，恰似青鸟振翼，吻别冰火。我们纷纷为之鼓掌。

“再见！”“明年冬天再见！”但闻声声道别，此起彼伏，泠泠然回荡风中。

（2023年2月9日《法制文萃报》马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