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园林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在漫长的发展历程中，逐渐形成独特的造园体系，体现出中国人的思维方式和审美意趣。苏州造园的历史始于春秋时期，兴盛于宋代。两宋以降，江南地区经济富庶，人文兴盛，苏州园林蔚为大观，不少名园保存至今，其中有九座古典园林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列入《世界文化遗产名录》。苏州园林造园风格以隽雅清新、蕴藉含蓄为尚，千岩万壑，意境悠远，宛然如画，因而成为中国后期古典园林的典范，享有“江南园林甲天下，苏州园林甲江南”的美誉。

幽曲与方直相生

苏州园林的主人多为传统社会的文人，文化素养和欣赏格调颇为脱俗，善于营造诗情画意。走进苏州园林，一个明显的感受就是曲折多姿，不仅园中路径逶迤蜿蜒，山石和建筑也多以曲为美，清流碧潭，曲路、曲桥和曲廊，均极尽姿态，因此有人说苏州园林是一个“曲的世界”。但是这一说法并不准确，确切地说，苏州园林是一个“幽曲与方直相生的世界”。中国古人深谙“物一无文”“物相杂故曰文”的道理，并不固守一端。具体到园林艺术，也往往体现为幽曲与方直并举，相反而相成，正如我国古典园林研究专家陈从周在《说园》中所言：“园林中曲与直是相对的，要曲中寓直，灵活应用，曲直自如”，这也便是苏州园林的主要特征。

园中的方直之所，主要表现为厅堂建筑。在苏州园林里，除非是小园，中型和大型园林中都会建造厅堂。往往厅堂在园中最显眼的位置朝南而建，如明代造园家计成在《园冶》中所说：“园圃立基，定厅堂为主，先乎取景，妙在朝南”，然后才是营造具有山林意趣的山水景观。厅堂是方直对称的建筑，“堂”和“殿”二字原本同源，《说文》中的解释：“堂，殿也”，汉代以后才因等级分为两类。以著名的拙政园为例，这是一座造于明朝正德年间的江南名园，园中主建筑为远香堂，取周敦颐《爱莲说》“香远益清”之意。远香堂宽敞而方正，四周设回廊，前后是山水景观，南面是作为园门内障景的一座大型黄石假山，北面是拙政园的主体水池、岛屿以及岛上的雪香云蔚亭。除拙政园远香堂外，艺圃的博雅堂、狮子林的燕誉堂，以及补园（今拙政园西部）的鸳鸯厅等，它们都是方直对称的园林建筑，非但不与自然景观违和，反而有直曲相济、层次分明、相得益彰的效果。

如果回归到历史原境，除个别特例外，绝大多数苏州园林都不是纯然的观赏园，而是兼具居住和游观两种功能。这种园林属宅第园林，由住宅建筑和园林两部分构成，借此实现园主人“不下堂筵，坐穷泉壑”的生活理想。住宅部分采用规整的矩形规制，由多个封闭式院落组成，方直造型是这里的主旋律。移步易景，到了园林部分，则掇山理水，花竹掩映，曲径通幽，一派山林野趣。宅和园的风格基调迥然不同，但二者却能浑然一体，构成一种奇妙的和谐。今天很多苏州园林的住宅部分未能保存下来，或者不对外开放，游人难以窥见原初宅园之全貌。网师园的宅园格局至今保存尚好，其住宅建筑方直对称、风格稳重朴素，园林景观则疏朗清新、秀雅迤逦，造园者通过别具匠心的经营，使两部分顾盼得宜、浑然天成，堪称苏州古典园林之妙笔佳构。

布局与立意相应

营造园林如同作文，贵在立意当先，诚如陈从周《说园》所说，“造园之学，主其事者须自出己见，以坚定之立意，出宛转之构思”。陈从周所谓之“立意”，则指全园之主题。

苏州古典园林基本都是主题园，讲求整体立意构思，一园之主题往往在园名上加以集中体现。比如著名的拙政园，最初园主为明代王献臣，园名取自西晋潘岳《闲居赋》“筑室种树，逍遥自得……灌园鬻蔬，以供朝夕之膳……此亦拙者之为政也”之意，表达赋闲隐居之志。再如怡园，它是晚清浙江宁绍道台顾文彬所建，园名取自《论语·子路篇》“兄弟怡怡”之意，讲兄弟和睦相处。苏州面积最小的园林是清代的残粒园，占地仅140平方米，布置精巧紧凑，园名取自杜甫《秋兴八首》诗句“香稻啄余鹦鹉粒”，极为贴切。

园林的空间布局、景观营造，不仅在园名上有所体现，也与苏州园林的立意构思紧密相关。以耦园为例，可见园林空间布局与立意是密切相呼应的。耦园在苏州园林中别具一格，它最初的园主人是清末要员兼学者沈秉成和他的妻子严永华。双人并排耕作曰“耦”，与“偶”相通。取名耦园，兼有两层含义，既彰显园主伉俪双隐的志向，也体现出一宅两园之空间格局特色。具体分析，耦园的空间格局符合“耦”（偶）这一既定主题立意。先看空间，耦园在苏州城中位置绝佳，三面环水，宅园略呈矩形，中部是住宅区，左右各有一座花园，它们与住宅之间以重楼和曲廊相通，这种格局被称为“一体两翼”。耦园的东花园颇大，以黄石假山和受月池为中心，风格疏朗，颇似山林；西花园较小，以湖石假山为主。两园尽管各具特色，但造园者充分考虑到彼此呼应，力求“景必有对”。譬如东园有池，而西园不具备凿池条件，于是在西园藏书楼前开一口井，以“东池西井”实现景观对偶。在立意营造方面，主要借由匾额楹联切入主题。如耦园的主厅堂名载酒堂，出自南宋戴复古《初夏游张园》诗中“东园载酒西园醉”一句，暗示耦园包含东、西两座花园。再如东花园有一隶书对联：“耦园住佳耦，城曲筑诗城”，上方横额为“枕波双隐”四字，正符合“耦”字的含义，表明夫妻相偕归隐林泉这一园林主题。耦园这一实例充分说明，苏州园林的空间格局要与本园立意相一致，唯此才能形神兼备、宛如诗画、意境顿生。

造境与造景相融

苏州园林的高妙之处，不仅在于因地制宜、巧夺天工，将景观营造得赏心悦目、耐人寻味，更在于通过对建筑和自然景观进行升华，赋予其文化内涵，创造出一个意义世界，并体现出园主人的人生观和审美情怀。由营造景观进而上升到营造意境，后者才是古典园林艺术的深层生命之所在，这样方能由浅而转深，令人触景生情，乃至澡雪精神、安顿身心。

为了赋予园林景物以生命，“题名点景”尤为重要。《红楼梦》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讲大观园内工程告竣，需要题写匾额对联，贾政说：“偌大景致，若干亭榭，无字标题，也觉寥落无趣，任有花柳山水，也断不能生色”，所言极是。苏州园林中绝大多数景观都有题名，包括悬挂于室内的“匾”，铭刻在室外砖石上的“额”、立柱上或门旁的“楹联”，以及偶尔出现在置石上的铭文等。题名的内容往往出自古诗词或文章，若能读懂这些楹联匾额，今人便能跨越时空，走进原初园林主人的内心世界，可谓与古为徒、会心不远。

就以沧浪亭为例，它是苏州现存历史最悠久的园林，最初的园主人是北宋文学家苏舜钦。进入沧浪亭后向东转，有座建筑名叫面水轩，出自园主苏舜钦的诗句“高轩面曲水，修竹慰愁颜”。继续循廊东行，有座临水而筑的小亭，名叫观鱼处，亭内有一对联，为清代宋荦所书：“共知心似水，安见我非鱼”，出自《庄子·秋水》中庄子和惠子在濠梁之上讨论游鱼之乐的著名典故。苏州园林往往有较大的水池，但沧浪亭是个特例，它依傍葑溪而建，溪水绕于园外一侧，园内则很少水景，只有一小泓池水，池边立一石，镌刻着晚清学者俞樾的篆书“流玉”二字。“流玉”出自唐人司空图《二十四诗品·委曲》中“杳霭流玉，悠悠花香”一句，将这一小池碧水喻为玉，简洁生动，堪称点睛之笔。再如沧浪亭有座“之”字形书斋，名翠玲珑馆，主室的匾上篆书“翠玲珑”三字，取自苏舜钦《沧浪亭怀贯之》诗句“秋色入林红黯淡，日光穿竹翠玲珑”之意。匾下楹联“风篁类长笛，流水当鸣琴”，取自唐代女诗人上官昭容的诗句，亦在状景咏竹。翠玲珑馆前后种植修竹，楹联匾额突出了“竹”这一主题，更营造出极佳的审美意境，余味不尽，令人流连。（张建宇）